泗水孤本:隋唐大運河的活態血脈
(一)
踏入泗縣時,麥浪正漫過隋堤的輪廓。風卷著運河水的氣息撞進鼻腔,我忽然怔在原地——腳下的土路沾著濕軟的泥,遠處通濟渠的波光里,老槐枝丫正篩落隋唐的光。
在此之前,我對這片土地的想象始終蒙著層霧。也許與對世遺的認知慣性有關吧,總覺得西遞宏村,粉墻黛瓦間藏著明清商宅的溫婉詩意;黃山奇崛,云海松濤中載著山水文化的千年積淀。而位于泗縣這處“大運河安徽段”世遺,也是安徽第三處世界文化遺產,在我此前的認知里,仿佛被歲月輕掩的古籍,只剩邊角的模糊輪廓。
也許還受到了地域標簽的暗示。淮北平原這片一望無際的大平原,常被貼上“質樸剛健”的注腳,我便下意識將文化蜿蜒的想象留給了皖南的煙雨巷弄;也許還是大運河敘事的慣性遮蔽——揚州的鹽商宅邸、蘇州的楓橋夜泊、無錫的運河碼頭……那些聲光璀璨的運河地標太過奪目,竟讓泗縣這段“活運河”成了記憶盲區。
直到鞋底陷進隋堤的土,掌心觸到通濟渠的水——1400年未斷的波痕漫過指縫,泗縣博物館里唐磚上的繩紋硌著手心,“千里汴河第一槐”的年輪里卡著船工的號子。原來這里是隋唐大運河通濟渠唯一活著的水脈,那些我以為早已風干的漕運煙火、商貿基因,正順著水波在當代流淌:渠畔抽水的農婦、浣衣的老嫗、游過鯽魚的溝渠,都在述說“歷史從不是標本,是呼吸著的日常”。
站在隋堤,看波光里晃著宋元帆影、明清炊煙,突然明白自己錯過的何止是一段運河?是江淮大地文明縱深里最鮮活的心跳,是“大運河”作為“活態遺產”的本真模樣。那些被偏見筑起的壁壘,在水浪拍岸聲中,碎成了光。
(二)
為了熨平過往的無知與偏見,我與陪同的朋友們約定:先循著通濟渠的水痕走,讓每一步都踩進歷史的褶皺里。車過皖北平原,麥浪與運河故道平行鋪展,恍惚間,隋唐的風正掠過車窗——那些我在典籍里摩挲過的“通濟渠”,真要化作腳下的水波了。
最先叩擊心門的,是通濟渠泗縣段的活態水道。站在隋堤舊址,風掠過“千里汴河第一槐”的枝丫,樹圍4.12米的古槐,枝丫間還纏著隋唐的月光。向導指著波光粼粼的水面:“這就是通濟渠故道,1400年來沒斷過水。”我俯身摸向河水,涼意沁入掌心時,突然讀懂“活態遺產”的分量——別處運河多是遺跡陳展,而這里,水波仍在哺育兩岸人家,溝渠里游著的魚蝦、岸邊浣衣的老嫗、渠畔抽水灌溉的大漢,都讓“歷史”成了呼吸著的日常。遙想隋大業年間,漕船滿載江淮糧米北上,船工號子撞碎汴河晨霧;宋元以降,瓷器、絲綢、藥材在泗縣碼頭集散,南商北賈的馬蹄叩響隋堤;即便到了明清,山西會館的商隊仍會在運河畔歇腳,把晉商的算盤聲融進泗州的漁火里……此刻水波輕晃,竟似馱著千年商聲與舟影,從歲月深處漫來。
泗縣博物館以及近處的宿州市博物館、淮北市博物館,成了歷史的開箱現場。展柜里,唐宋瓷器的裂紋還沾著漕運的潮氣,漢代磚石上的繩紋印著纖夫的掌紋,更不必說那兩艘保存完好的木質沉船的構件——當年它或許載著景德鎮的青瓷,在通濟渠的碼頭卸貨時,意外沉入時光的河底,卻為今天的我們留下最鮮活的漕運切片。有講解員指向一塊唐代界碑:“這是蘄縣界碑,標注著宿州到汴梁的里程,證明這里是通濟渠‘漕運節點’的鐵證。”我望著界碑上斑駁的字跡,突然覺得這片土地的“沉默”非常委屈:它不是沒有故事,只是故事都浸在水里、埋在土里,等著有心人彎腰打撈。
最讓我震撼的,是運河畔的山西會館遺址。青石板上的車轍印,深過平遙西大街的滄桑——原來晉商的駝隊不只在山西票號里周轉,還會在泗縣運河碼頭卸下茶磚、馱走淮鹽。會館殘垣間,仿佛仍能看見晉商與徽商在此議價,漕船老大與稅吏隔岸對飲,戲臺上的泗州戲唱著“水母娘娘沉泗州”的傳說,臺下南腔北調的商客聽得入神。這些散落的磚石、風化的匾額,都是泗縣作為“南北樞紐”的勛章,卻在太久的時光里,被我這類過客當成了普通鄉野舊筑。
離開時,暮色給運河鍍了層金。岸邊老榆樹上,幾只水鳥驚起,撲棱棱掠過水面——這畫面,多像古畫里“汴河晚渡”的留白。我突然懂了泗縣的“低調”:它從不是博物館里的靜態標本,而是活著的文明臍帶,把隋唐的水利智慧、宋元的商貿基因、明清的市井煙火,統統織進了當代人的日子里。那些我曾忽視的“尋常”,原是文明最本真的呼吸。
(三)
在泗縣運河畔的老碼頭遺址徘徊時,我總覺得那些嵌進石板的車轍、浸在水里的木樁,都在無聲訴說一段被低估的“搏斗史”。能確鑿判定的是:泗縣成為隋唐大運河通濟渠活態遺產的“孤本”,既不是依仗天賜的地理偏心,也不是坐守祖輩饋贈的安穩,而是一代代泗縣人在水網與平原間、在樞紐與夾縫中,完成了一場超越環境慣性的文明突圍。
泗縣古稱泗州,翻開《泗州志》,淮北平原的水勢無常,先讓人悚然清醒:這座始設于南北朝時期的北周大象二年(580年)的古城,一直與“水”息息相關。至千余年后,也就是康熙三十五年(1696年)左右,泗州城徹底、完好地投入湖中,“永為黿鼉之窟”,成為“東方的龐貝城”。
水,是考驗也是恩賜。隋唐前,這里只是淮水畔散落的漁村,直到通濟渠開掘,泗縣突然被釘在“南北漕運鎖鑰”的坐標上——北接汴梁漕糧要道,南連江淮賦稅樞紐,機遇如浪濤拍岸,可風險也如暗流洶涌。看那通濟渠故道的河坡,至今留著宋代“木岸狹河”的遺跡:先民們為防汛潰堤,在河岸打樁編籬、夯土固堤,把松軟的灘涂改造成“水上長城”;為讓漕船順利過閘,他們在隋堤旁挖減水河、建斗門閘,用最原始的智慧馴服不羈的水流。這哪是簡單的“因水而興”?分明是向老天爺借路,在泥濘與風浪里蹚出文明的河道。
泗縣人的選擇,比地理突圍更驚心動魄。當通濟渠的水波漫過隋堤,他們沒有把運河當“躺贏”的資本,而是主動把自己拋進南北交融的激流。就像古運河畔那棵“千里汴河第一槐”,樹根纏著唐代纜繩的殘片——當年船工把纜繩系在槐樹上卸貨,樹便成了漕運的見證者。更不必說山西會館里的晉商足跡:明代晉商馱隊初到泗縣,發現這里是淮鹽北運的中轉站,便在隋堤旁搭起草棚收鹽、制茶,把泗縣當作“中原茶倉”;清代徽商循著漕船而來,在運河碼頭開起錢莊、當鋪,讓泗縣成了“皖北小蘇州”。這些外鄉人的闖蕩,何嘗不是泗縣人胸襟的映照?他們敞開隋堤的懷抱,讓晉商的算盤、徽商的筆墨、浙商的舟楫,都在運河水畔燴成文明的盛宴。
最讓我動容的,是普普通通泗縣人與運河的生死相依。泗縣博物館里,那尊“鎮水石獸”藏著四代人的守護:20世紀60年代,老中醫崔孟銘為護石獸,連夜把它埋進后院,叮囑兒孫“這是運河的魂”;2018年,崔家后人捧著石獸移交博物館時,石面上還沾著崔家菜園的泥土。這哪里是一尊石獸?分明是泗縣人刻進骨血的“運河信仰”。就像通濟渠故道旁的護河人,清晨撐著木船撈浮萍,午后坐在隋堤講“水母娘娘沉泗州”的傳說,傍晚守著碼頭等歸帆——他們不是在“保護文物”,而是在延續一種與運河共生的活法,把歷史熬成了日子,又把日子釀成了歷史。
站在隋堤最高處,看通濟渠的水穿過現代橋洞,流向遠方的稻田與村落。我突然明白,泗縣運河的魂魄,從不是博物館里的靜態標本,而是一代代人在“水患與水利”“樞紐與過客”“守護與生長”間的掙扎與和解。他們沒有躺在“世遺”的桂冠上酣睡,而是把運河當成血脈,在搏斗中讓文明活了下來。這種活法,恰似古槐新抽的枝丫,蒼老里藏著倔強的新生。
(四)
運河水拍打著隋堤的青磚,千年未歇的濤聲里,突然夾進了近代的驚雷。泗縣人捧著“活運河”的火種趕路,卻在時代的急轉彎處,嘗到了理想與現實錯位的酸澀——義無反顧的堅守,未必能錨住文明的航向,尤其當浪潮裹挾著舊秩序一起退去時。
隋唐大運河開通之后,運河岸邊的一些碼頭及舊城因運河的航運而迅速發展與繁榮了起來,通濟渠,更是連接黃河文明與淮河文明的一段大動脈。當時,通濟渠兩岸的城鎮商業繁榮、店鋪林立,當年泗縣之繁榮不言而喻。
明清以降,海運勃興、政治中心轉換如利刃破風;而漕糧改道、商路北移,更讓通濟渠的漕船不再如織;黃河奪淮的水患,讓通濟渠南段淤塞成灘……泗縣碼頭的千帆競發,漸成斷垣殘壁上的褪色畫稿。就連泗州古城,于康熙三十五年(1696年)沉入洪澤湖底后,此后300多年間,黃河不斷涌來的泥沙,最終將古城掩埋得不見了蹤跡。至20世紀中期,泗州城淤墊的厚度已經有五六米。直到后來,洪澤湖水位有所下降,沉睡300多年的泗州城才顯露出來。
當“運河樞紐”的光環徹底黯淡。隋堤旁的駝鈴商隊、碼頭糧棧,成了白頭老嫗的閑話、農人煙袋鍋里的余燼。泗縣人突然發現,祖祖輩輩依水而生的活法,在蒸汽時代的巨輪前,竟如飄搖的漕船帆影。
泗縣人愛運河,愛到刻進骨髓;泗縣人依賴著運河,太熟悉與運河共生的活法。這種愛和依賴過于沉淀,反而讓泗縣人在變局中失了先手。明清時,運河畔的作坊只做漕船急需的纜繩、風帆,手藝傳了十幾代,卻沒人想過給蒸汽船造零件;往來的商人們走遍大江南北,卻在近代的文明叩門時,只能望河空嘆。
就像喬家后人守著深宅,泗縣的“運河工匠”守著隋堤,把祖先的智慧捂成了隔絕新風的棉被。我在這里聽老藝人唱“拉魂腔”泗州戲,百年前曲目曲調,仍是“漕船過閘千帆舉”,可臺下年輕觀眾的手機屏幕,正亮著勁爆歌曲的界面。這里的經濟,金絲絞瓜與山芋堪稱“雙星閃耀”,是“中國金絲絞瓜之鄉”“中國山芋之鄉”。可農業大縣,往往不是經濟強縣……
暮色中,隋堤的風卷著麥香與水汽,掠過靜靜的運河、沉默的碼頭。那些浸在水里的木樁、河堤兩岸的青草,都在無聲訴說:那個曾經無比輝煌的泗縣。
(五)
隋堤的霧靄漫過千年漕道時,我忽然聽見新的濤聲——不是漕船的櫓槳拍水,而是文明基因在時代潮頭的覺醒。當歷史的巨輪碾過陣痛,那些浸在水里的根脈,正借著新時代的天光,抽出新生的枝丫。
2014年大運河申遺成功,泗縣段“活運河”的標簽突然成了聚光燈。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建議與討論的藍圖鋪展,泗縣人握著“唯一現存活態水段”的王牌,終于在時代變局中找準了方位。
地方政府保護故道時,保留了那“原生態河灣”,蘆葦在隋堤下搖曳,水鳥掠過水面時,驚起的不只是魚群,還有這片土地熱氣騰騰的生機。
運河的重生,從不是少數人的獨角戲。故道旁,有每天圍著通濟渠,手機里照片都是這里一絲一毫細微變化的解說人;當地年輕藝人,用泗州戲的唱腔講說新時代的故事,成了短視頻里的流量密碼。這些身影,多像當年沿著通濟渠求生存的河工與船民——只是這次,他們不是背井離鄉找生路,而是守著運河創未來。當地人講述大運河的故事時,眼神亮得像當年運河的星火。
站在古運河的觀景臺,我突然懂了“活態”的真意:運河從不是博物館里的標本,而是能呼吸、會生長的文明母體。就像通濟渠故道的水,既灌溉著千畝稻田,也潤澤著文旅產業;既托著非遺工坊的木船,也載著研學團隊的笑聲。
夏風吹過這片土地,田埂畔的野花彎了腰;暮色四合,運河水仍在靜靜流淌。這段古運河,載著星斗,也載著無數代人的悲歡與熱望。我知道,此后再想起泗縣,“抱愧”會化作更謙卑的注視——注視一條河如何邁過千年,悠悠流淌,注視一群人如何把文明的火種,燃成照亮未來的光。
■ 文/李家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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