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起喝酒，對我而言，真是個熟透的話題了。不懂事的年紀，家里來了客人，家父陪著喝酒，喝到高興處，家父就喚過他的大閨女，在小酒杯里倒上白酒，說，快，敬你伯一杯。咱這個大閨女真就“啁”的一聲，把白酒喝下了。嘴里嚷著辣啊，辣啊。家父搛起一塊羊肉，扔進大閨女的嘴里，又接著倒一點酒，又讓敬另一位伯伯。大閨女真就喝了，真就敬了一圈伯伯叔叔。

現在想來，家父那是在借力打人。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，敬酒給大人喝，人家能不喝多嗎？回回來人喝酒，家父都喝得眾人皆醉他獨醒，仰首笑望蒼穹天。那也有咱的功勞呢。

年歲稍長后，咱就不會再敬酒給客人了。咱長大了，害羞了。對酒的印記，是那縷紅薯干的香柔，是清甜里的一股辣味。

第一次真正與白酒面對面，咱還不是太懂事。是十幾歲的年紀，迷迷糊糊跟著一位女友姐姐，去宿州一個叫符離的小鎮，來了一場拼酒大戰。那時候，一個女孩子或男孩子，要是喜歡上了另一個女孩子或男孩子，絕不敢自己去約會，必定攜了好友一起去。就是帶個“燈泡”去。我就是那燈泡。

是林校畢業的男生，剛剛工作。女友姐姐拽著我的手，臉蛋紅撲撲地走進林業站的院子時，正是半下午光景。黃黃的冬陽把院里的冬青樹照成金色，林校男喜悅地迎住我們，讓進他的單身宿舍。那會子，沒有雙休，正好是周六。林校男穿著鵝黃色高領衫，嘴唇紅潤，目光清澈，白臉長身，風度翩翩。女友姐姐話特別多，進屋東摸西問，林校男就坐著瞇瞇笑。說話說到天黑，林校男用煤油爐子下面條，大家吃得暖融融。又說了一會子話，天黑透了。林校男要找同事打通腿，把宿舍讓給我倆休息。女友姐姐目光如炬，說，不用，我們就說一夜話。林校男眨眨眼，坐下了。天冷，電也停了，煤油燈光影暗淡，林業站成了黑燈瞎火的小院子。女友姐姐突然說，可有酒？我們喝點酒。林校男說沒有。你去買。女友姐姐像是使喚自家男人的口吻。

小商店的門是硬被敲開的，店主摸出來一瓶酒，從門縫里塞出來，帶著灰，林校男又買了一包花生米。當時忘記多少錢了，林校男說，這是好酒。他先給自己倒了一杯，女友姐姐也給自己倒了一杯，然后他倆一齊看向我，我也給自己倒一杯。三個人互相望，有生離死別之感。似乎，這酒喝下去，說不定三個人就一起醉死了。

林校男喝第一口酒，吃一顆花生米，就笑了，笑得很開心。再喝一口，臉就紅成關公。女友姐姐喝了酒，也笑了。那時候不懂花枝亂顫風情萬種啥的，女友姐姐的表現應當是此類吧。反正，男生女生都放得很開，都想把自個灌醉。女友姐姐笑的時候，還把手指著林校男的鼻子，說，你好討厭。林校男就爭辯，我沒有。女友姐姐又指，沒良心。林校男又爭辯，我沒有。然后，兩人大笑。我也加入進去笑。小半杯酒就把我醉笑了，更主要的，我是被他們的愛情醉笑了。這就是人世間最美妙的愛情嗎？我分享著這份美妙，淺淺地品著酒。酒完全不是孩提時代的感覺。孩提時是一種好玩，現在是一種強烈的味覺，辣，嗆，還有些微的甜。花生米太少，最后大家就干喝。林校男就把自己喝唱歌了——“黃昏的小村道上，灑落一地細碎殘陽，稻草也披件柔軟的金黃綢衫……”唱過，林校男說，我還會寫詩。從抽屜里拿出一只筆記本，念詩。女友姐姐很受用地聽著，蘭花指搖來晃去，眼睛里都是醉星星。后來林校男就趴桌上睡著了。女友姐姐也趴桌上睡著了。我抓過林校男床上的被子，把兩個醉鬼蓋住。

一斤酒差不多被他二人喝光了，只剩一點瓶底子，我全部倒給自己獨享，喝一小口，就在屋子里跑步，跑一會，再喝。真想知道醉酒的感覺，可是，卻醉不了自己。天真冷，酒真辣，夜真長。喝著喝著，漸有微醺之意，仿佛騰云駕霧般飄飄欲仙。心里也真愉快，也想唱歌，差點就唱出來了。

然后，我看到亮白的晨光，在小窗上綻放出一縷冬日的冰清。

那兩個醉酒的人，在清晨猛然醒了。羞赧讓林校男奪門而出，他沒忘抓過那唯一的開水瓶。街上茶館的老虎灶有開水賣，他是去打開水了。

那年符離醉酒，沉落到長大后的歲月里，打撈的機會都沒有，漸漸，就淡遠了。行走塵世經年，紅男綠女，熙熙攘攘，此來彼往，怎能脫離酒水？雖也醉過，卻再沒喝出當年的清洌甘醇。去年，回故鄉，街上偶遇女友姐姐，星眼依舊，只是粗壯有加，開著一家肉鋪的她，是典型的女屠戶加女漢子了。找出一堆舊事來說，就說到符離，她感慨道：“人家打聽你許久，嫁那么遠，找都找不見，把人家腸子都想青了。”啊，林校男竟然打聽俺？怎么如此的陰差陽錯，林校男沒娶女友姐姐，喜歡的是俺這個燈泡？那一瞬，符離醉酒的鏡頭搖晃過來，搖出一地的陳年碎屑。兩人捉起手互視，一陣大笑。女友姐姐抓過自家肉案上的鮮肉，收攤，“去我家，我們再喝酒，一醉方休！”

從儲藏間摸出一瓶老酒，瓶上帶著陳年老灰。兩人推杯換盞，大塊吃肉，大口喝酒。果真是當年的味道，符離的味道。那種愛情的純真感覺，生生被這瓶老酒打撈出來了。

■ 小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