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這兒是一個擁有一百多戶人家的大村莊，溝塘縱橫，水量充沛；莊內林深樹密，草木叢生，發展養殖業具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。鴨子是水陸兩棲動物，在我們這里的養殖一直長盛不衰。想起小時候參與養鴨的經歷，那如歌的鴨鳴，聲聲入耳，由遠及近，仿佛就在我的耳畔縈繞。

那年我不足十歲，讀小學三年級，還處在與陌生文字不斷結識的初級階段，但卻擔任過一次重任，記錄涉及全莊幾十戶人家的賒銷鴨賬。

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清晨，村莊剛剛蘇醒，雞犬相聞，炊煙裊裊，人歡馬叫，百鳥爭鳴。一個拖著長長尾音的洪亮聲音傳遍村莊：“賣小鴨喲，賣小鴨……”原來是一個賣鴨人挑著兩筐雛鴨，有節奏地扇動著肩上的扁擔，大步流星地走進了村莊。好事的王大叔站在門口濃蔭蔽日的大柳樹下，招手把賣鴨人喊了過去，鄉親們紛紛圍攏過來，看著嘰嘰喳喳、活蹦亂跳的雛鴨，七嘴八舌地問價、還價，在雙方都能接受的價位上達成了共識，現金支付便宜一點，賒銷則貴一點。村里的王二壯做點生意，手頭寬裕，穿著筆挺的中山裝，上衣口袋別著一桿金星鋼筆，往人群中一站，優越感十足，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現金支付的人。大多數鄉親們都希望賒賬，主要是緩沖經濟壓力，等到鴨子喂大或是下蛋能夠收取效益以后，再償還鴨賬。賣鴨人也樂于接受這種銷售方式，因為這一擔雛鴨一下子就能批量銷售出去，省時又省力，但必須有一個可靠的擔保人。王大叔拍著胸脯說：“到時候要鴨錢，找我就行了。”王大叔性情耿直，做事言出必行。有他這句話，賣鴨人放心了。鄉親們開始挑選雛鴨，小心翼翼地放進籃子里，蒙上毛巾或紗布，挎回家去。王大叔差我拿來紙筆記賬，我因才疏學淺，心里沒底，怕記不好，就把紙筆遞給了王大叔，王大叔眼一瞪：“你小子知道我不識字，讓我出丑呀！”他以命令的口氣讓我記賬，我只好乖乖從命。有的名字不會寫，我就用拼音代替，反正知道是誰。末了，賣鴨人、王大叔又讓我把賒鴨人員姓名、雛鴨數量、賒欠金額報了一遍，確保準確無誤后，與賣鴨人寒暄一番，握手道別，各自散去。

秋天賣鴨人前來收賬的時候，鄉親們大都信守承諾，如數奉還鴨款。只有村里的王大爺因年老體衰，收入微薄，無償還能力，請求賣鴨人緩些時日。賣鴨人是個有情有義之人，他體恤王大爺的難處，二話沒說免除了他的債務。他的善行義舉贏得了鄉親們的口碑，也為繼續在我們這個村莊銷售雛鴨拓展了更多的空間。

鴨子屬于雜食性動物，易于飼養。我們這里的溝塘、林間有著充足的食物供給，自然界成了天然的飼養場，因此鄉親們多半以散養為主。因是同一批雛鴨，為了辨別清晰，避免出現認領差錯，鄉親們在雛鴨的頭部、脊背或尾部涂上紅、黑、藍、綠等不同的顏色，早上放出去，晚上趕回來。鴨子是有靈性的，時間久了，它們會自動歸屬站隊，識別家門，魚貫而入，落暮歸巢。當然，鴨子也有不聽話的時候，陰雨連綿、溝塘漲水之際，它們會樂不思蜀，在水中游玩、滯留，只有人工介入，才能把它們趕回家。

黃鼠狼是鴨子的天敵。狡猾的黃鼠狼晝伏夜出，白天藏匿于柴草垛中或是其隱蔽的角落里；夜深人靜的時候，就會興風作浪，跑出來作惡。這家伙動作靈敏，心狠手辣，鉆進鴨舍，咬住鴨子的脖子，一招斃命。我家的鴨子就曾兩次遭到黃鼠狼的偷襲，造成了一定的折損。熟睡中的父親聽到鴨叫聲，急忙起來追趕，可那黃鼠狼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，只留下咬壞的鴨子和一地的鴨毛，真拿它沒辦法。為了確保鴨子的安全，父親專門喂養了一條威猛的大黃狗，拴在鴨圈門旁，發揮安保和震懾作用。只要黃鼠狼一露頭，大黃狗就會發出嚴厲的警告聲，跳躍著撲向它，黃鼠狼嚇得一溜煙似地逃跑了，鴨圈從此解除了禍患。

我家常年喂有二三十只鴨子，不僅能夠改善生活，還能時常當禮物送人，拉近鄉鄰之間的距離和感情。母親喂養鴨子很上心，盡管鴨子處于散養狀態可以自行覓食，但母親還是準備一定的鴨飼料，有癟糧和帶有糧食成分的其它作物，有在田邊地頭挖取的野菜，有溝塘里打撈的小魚小蝦。母親深知，鴨子只有飼喂充足，才能生長快，產蛋多。那時候，母親幾乎每天早上都能撿拾一面瓢鴨蛋。我家的餐桌上少不了鴨蛋的美味，鴨蛋炒韭菜，鴨蛋炒槐花，鴨蛋拌面湯，好多食物中都少不了鴨蛋的成分。快收麥的時候，母親會腌制一大壇子鴨蛋，等到麥收忙碌的時候，撈出來煮熟，當作就飯菜，圖的就是又能吃好，又節省時間忙農活。

養鴨讓母親持家有了越來越多的底氣。家里缺錢的時候，母親就會挎著一籃子鴨蛋到集上售賣，換取油鹽醬醋，還有我們喜歡的新衣、新鞋。母親心地善良，與鄉鄰們相處融洽。左鄰右舍誰家媳婦生了小孩或是老人患病，母親都會送一些鴨蛋過去，傳遞鄰里溫情。

出去工作以后，我時常回到家里，聽一聽帶著鄉村韻味的鴨鳴，聞一聞廚房里飄出的煙火氣息，嘗一嘗母親煮熟的鴨蛋，親一親生我養我的故土。

□王緒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