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鄉村醫生

2023-12-05 10:32來源:拂曉新聞網--拂曉報作者:

我在微信朋友圈轉發一些自己的文章,馮斌叔不但每則必贊,還轉發到“家在馮塝”家族群,附上洋洋灑灑幾百字的推介語。暑假回鄉,我特意去看望馮斌叔,他頭發烏黑,聲音洪亮,完全看不出已經七十出頭,時光在他身上絆住了。跟馮斌叔聊天,不由得想起了過去多年的事。

上世紀60年代,馮斌叔是村里唯一讀過縣城中學的人。

縣城在南,馮塝在北,步行有七八十里路。這條路穿過武昌湖最窄的水面,三四里地,可以乘渡船。冬天水退了,湖底露出茭白的莖稈——吾鄉稱之為高禾。遍地密匝匝的高禾,上學路,能經過這樣好玩的去處,應該不累了。那里面藏有多少水鳥呀:鸕鶿,白鸛,天鵝,白鷺,花臉鴨。

馮斌叔讀了七八年書,最后還是做了農民。讀書最后一年,餓得睜不開眼,再不回家命就沒了。回家填飽了肚子,卻永遠失去了讀書的機會。人的一生就這樣被潦草地改寫了。

馮斌叔怎能甘心做農民,一時間整個人皺縮著,無法舒展。急煞家中長輩,這書讀多了果然不好,于是延請郎中為他診治。郎中來了,很普通的中年漢子,跟鄉民一樣,皮膚黃黑,也抽水煙袋。只是說話腔調有點不一樣。鄉民說話節奏快,話短;這郎中像是念過古書,拖長了聲調:我號了你這個脈象細滑啊脈感圓潤,看你這臉色和舌苔八成是月事失調。

“你說什么?”

“我說你月經不調。”

郎中說罷,出門便走,像煙散在風中。

馮斌叔留在堂屋里,始而驚訝,繼之大笑。

憂郁癥就這樣被一句話治好了。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學問,好玩。馮斌叔越想越覺得有意思。也是機緣湊巧,那時農村缺醫少藥,“必須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”,這股風潮再一次改變了馮斌叔的人生。

吾鄉地處皖江岸邊,是血吸蟲疫區。根除血吸蟲,治療常見病,是鄉村醫生的職責。鄉鎮醫生人手不夠,一些讀過初中的青年,經過短暫的培訓上崗,成了村級醫療人員。他們亦農亦醫,或是白天務農,晚上替人看病,稱為“赤腳醫生”。馮斌叔就做了赤腳醫生。

這是我記事之前的事,偶爾從母親口里聽到的零碎片段。我能記住馮斌叔時,他已經是一名成熟的赤腳醫生了。關于赤腳醫生,寫過《紅星照耀中國》的斯諾,在《漫長的革命》一書中有詳細的解釋:“他們在衛生學校或醫院附屬學校接受三個月的訓練(西醫和針刺相結合)后,回到公社在當地衛生院的輔導下工作一個時期。然后再回來接受三個月的訓練。小病由他們在病人家里或生產大隊的衛生所給以治療;比較嚴重的病號送到公社的衛生院。現在只有疑難重癥的病人才送到城市的醫院去。”那是他1970年最后一次來中國時的記錄,當時赤腳醫生正好是中國社會的熱詞。

上學之前,我對馮斌叔的記憶是冰冷的玻璃注射器,尖尖的金屬針頭。在昏暗的醫療室里,玻璃和金屬的光澤更顯凜冽。

母親說,這針沒有針頭,不痛。然而每次打針前,為了排出針筒中的空氣,馮斌叔都要朝空中推出一段藥水,針筒前方亮亮的一條線,揭示了針頭的存在。

母親又說,這是給別的小朋友打針。可是馮斌叔終于站在我身邊,他的手在我皮膚上擦過棉球,指尖輕輕撩起一陣涼風。這帶著酒精味的涼風,在嬌嫩的皮膚上輕輕刮過,不亞于萬頃波濤從海面上升起。

人長大之后不知要經歷多少真實的和隱喻意義的驚濤駭浪,但那時的人早就皮實了,能自如應對;一個孩子,在母親懷里,面對這種無力抗拒的微微的涼風,早就魂飛魄散。那遲遲不扎進皮膚的針頭,那長久的絕望的等待,伴隨著涼風和皮膚痙攣的記憶,永遠留在腦海里。多年以后讀到但丁《神曲》某些驚悚的描寫,我眼前浮現的還是在涼風中肌肉痙攣的畫面。母親說,每次打完針你眼睛都瞪得老大,圓溜溜的眼淚滾出來,也不出聲,就是特別傷心,覺得被媽媽騙了。我不記得這些,我只記得很多時候,打針并非我不能忍受的痛,而是皮膚上的涼風讓我對即將到來的痛楚感到深不可測的恐懼。

第一次對死亡有恐懼感,也跟馮斌叔有關。

那時我約摸七八歲了。成天野地里瘋玩,有天無日頭——鄉民口語,比喻不管白天黑夜——那個年齡,哪里知道什么生死。

有天晚上,一群伯叔在我家閑聊。那是初冬時分,煤油燈亮堂堂的,大人說的話我并不懂,但覺小小的空間里,溫暖、明亮、喧鬧,這便是好的。外面風吹枯葉,遠處有狗在叫。我希望他們永遠不要散場,讓我在他們高一聲低一聲的聊天聲里暖暖地睡著才好。

突然有人打門。進來一個年輕人,鄰村的,一臉驚慌,找馮斌叔。說,遠洋的老婆大出血。你快過去看看。

一群人像風中的葉子飄散開去。屋子里馬上就空蕩蕩,冷清清了。父親母親收拾茶盞,壓低聲音說話,讓我恐慌。遠洋的老婆,我應該喊嬸嬸、姑姑還是舅母?我想起來人說“大出血”三個字時緊張、神秘和隱晦的樣子,我知道血就是生命,出血是危險的事。我希望馮斌叔趕緊跑過去,不然,她的血就要流光了。她會不會死去?

我第一次感到人是要死的,小小的心縮在一起。冬夜窗戶縫隙吹進來的寒風,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而陰冷的氣息,將剛才的溫暖吹得干干凈凈。

過了好一陣,我對母親說:“我難受。”我知道自己想說的是“我害怕死亡”,但要對著母親說出來,跟她討論“人都是要死的”這種嚴肅的問題,我沒來由地覺得難為情。

母親說,不怕,不要難受,快睡吧。

后來,遠洋的老婆沒事,健康地活著。馮斌叔怎么處置的,就不是我能關心的事了。

上小學時,夏天晚上在室外乘涼。涼風輕輕吹在耳畔,我仰躺在竹床上看著像青石板一樣的天空上閃閃的星。馮斌叔過來坐在竹床邊上。你在看星星?你知道星星的光是多少年前就發出來的嗎?

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。難道不是正在發出來我就看到了嗎?就像手電筒,我一按開關,它就亮了。

馮斌叔笑了,他開口之前都是呵呵笑兩下,這樣說話的氛圍就輕松很多。他說,手電朝遠處照,一下就照亮了前方,那是我們一眼就能看到的遠方。往天空照,如果它的能量足夠,光也會走很長時間,遙遠的星星上如果有人,他要等待很久才能看到你的光。

我一下坐了起來。我每天夜里看到的星光是幾天前甚至幾年前發出的光?我按動手電按鈕,向天空照過去一束光,光線很快散淡,消失在鄉村的暗夜中。我第一次對澄清的夜空產生了懷想,那里也有人用手電照地上的人嗎?他是誰?在竹苗、順平、潤生這些伙伴之外,光照到的地方,還有多少陌生的伙伴啊。

父親看我寫完暑假作業無事可干,就手抄了三百條成語,每個成語的解釋也用四個字解釋,讓我記誦。如今成語和那些簡潔的解釋多已忘記,只記得一句“一舉兩得,屙尿滴麥”(吾鄉方言,“得”讀作dia,“麥”讀作mia)。聽說我在背成語,馮斌叔問,成語是幾個字?

當然是四個字啊。

也有三個字、五個字、七個字的。他的話又一次讓我感到新奇。接著他說了一個三字成語,“莫須有”,也不解釋,讓我自己去查詞典。我沒有成語詞典,這三個字像三塊砂石硌了我很久。

上初中時,爸爸給我買了一本商務印書館的《袖珍英漢詞典》,綠色的封皮,紙張又白又細。有一天放學,我經過一塊菜地,豌豆苗長得正盛,嘴里不禁念叨起“豌豆苗”三個字,覺得音節特別柔滑,心想,那英語怎么說呢,于是坐在地頭,翻開了這本小詞典。Pea seedling,讀出這個音節時,覺得好生奇怪,那似乎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事物。那些遠在幾萬里之外的人,怎么會將“豌豆苗”念出如此輕銳婉轉的聲音呢。

濕潤的春風吹過田野,腳下的青草汁液飽滿,一個小男孩坐在莊稼地里,翻一本綠色封皮的小書,菜粉蝶在陽光里飛舞,他找到這個世界上的另一種聲音,陷入了沉思。

這個鏡頭其實是被馮斌叔反復刻畫之后定格的。說到我小時候讀書用功,他便舉出這樣一個例子來。我早就忘了。我也許只是走累了隨便在地頭一坐,或者就是這本小書太可愛了,隨手翻翻而已。

馮斌叔說,我走過大路,聽到小路上你在讀書。聲音不大,但曠野里除了春風和菜粉蝶,也沒有別的聲音。“我沒聽錯,你念的就是Pea seedling,Pea seedling,那時豌豆苗正在抽芽呢。”

離開家鄉三十多年,我和馮斌叔的交集不多,但在“家在馮塝”群里,包括在真實的故鄉,他是我最想聊天的人。馮斌叔當了二十多年赤腳醫生,到他醫療室看病的人遠遠超過了區醫院。五十歲出頭時,縣里將他作為特殊人才調到區醫院做院長,轉為國家干部身份。

退休后,他在集上開了一家大藥房,仍然從清晨忙到天黑。有一點空閑,他就翻看雜志。聊天時,我隔著藥房的柜臺望過去,是《中國實用鄉村醫生雜志》《中國藥學雜志》一類專業期刊。他在村子里的醫療室轉給了兒子。兒子讀過醫學院,回到村里,又是一位響當當的馮醫生。

馮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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