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一個深鎖內心的人，喜歡幽人獨往來的狀態。

我平時也愛寫一點小文章，特別是遇到文章“懷孕”時，就如作家畢飛宇所說，身體里也好像攜帶了沉沉重量。當我在這樣的時候，碰見熟人，甚至要繞道而走，生怕打了一個招呼，會讓沉浸在思考里的我走了“胎氣”。

孫犁說，文人宜散不宜聚。散，相念于江湖，偶爾聚聚，碰撞一下思維，有緣之人說不定會閃出火花來。文人特別敏感，有時也往往表現出激烈的狀態。我參加過幾次文人聚會，起初表現得親親熱熱相互恭維，后來談論起文章時，因為見解不同突然發作起來，大肆攻擊與踩踏，恨不得將對方活生生撕裂。

我與本城的馬哥，一年之中也要見上幾次面。一旦有一段時間不見了，心里就會生出一個嗷嗷待哺的窟窿來。中年男人之間的淡淡掛念，是心里差那幾口老酒的澆灌嗎？其實我現在酒量也不大了，醫生甚至還“恐嚇”過我，再如原來那樣昏天黑地喝下去，得提前給自己準備遺像了。這世界我還遠遠沒看夠，日出與晚霞，晨露與夜霜，都讓我無限地眷念。

我與馬哥的見面，常常是在山里。我們都喜歡山，山向我們發出神秘的脈沖。我們都喜歡大樹，馬哥喜歡在樹下搭一個吊床睡覺，我喜歡抱住一棵老祖宗一樣的大樹喃喃自語。

我觀察過馬哥的五官，嘴角邊有一顆痣，耳垂耳廓都大，相書上說，這是有福之人的長相。馬哥聽了我的話，哈哈大笑。那次我與馬哥一起去鄉下，他和那個村子里的鄉人幾乎都很熟，見到愛抽煙的王老漢，他掏出煙給老漢點燃，見到采秋茶的劉大媽，他到茶園里和大媽閑聊幾句，順便幫采一會兒茶，見到一頭老水牛，老水牛秋水盈盈的眼神，馬哥拍拍牛背說，老家伙啊，村子里那些水田還得靠你吶。在馬哥熟悉的吳老漢家，吳老漢用山藥燉了土雞款待我們。徒步深山時，馬哥還帶著自家用大棗、枸杞泡的藥酒，我一般和馬哥就喝一小杯。有時去一農家吃飯，馬哥還喊來村里幾個人陪我喝酒嘮嗑，他們都知道馬哥是個在城里寫文章的人，村里一個文化人還鼓勵馬哥，寫一部《紅樓夢》那樣的書出來。

我和馬哥在鄉下待久了，對一草一木就產生了感情。馬哥想寫一部鄉村志，為村里的每一個人、每一座山梁、每一棵樹、每一頭耕牛，都立一個小小的傳，不然，這些村里的人和事，都會像野草一樣成了灰燼，哪怕是石頭，也會在風里吹成了沙。馬哥馬上就滿60歲的人了，依舊精力旺盛、元氣充沛。前不久的一天，鄉下細雨紛紛，馬哥正戴著一頂草帽在鄉下池塘邊釣魚。馬哥說，你快來啊，我在鄉下吳老漢家，晚上泡椒魚。我雙腿顫動，忍不住馬哥的召喚，叫上一輛摩托車從城里直奔鄉下，當我見到正在柴火熊熊的灶臺邊熬泡椒魚湯的馬哥時，一下抱住他的熊腰，喊出聲：“我來了，我來了！”

今年73歲的老王，也算是我的一個忘年交。一年之中，我倆也要見上幾面。老王是一位普通的退休工人，也是一個業余畫家，平時給樓上樓下鄰居家幫忙安一盞燈泡擰一顆螺絲帽啥的，是個典型的熱心腸。10年前的一天，老王突然有些心急了，他想給老城的人找到一條靈魂回家的路，于是他畫了上千張昔日老城的平面圖發到網絡上，一時間匯聚了老城的眾多網友，他們在這些手工繪圖里尋找指認著當年喝豆漿吃油條的老館子、張大毛的修鞋攤、胖大娘的蹄花兒館子、劉大媽的裁縫鋪……老王在畫圖時，常常半夜醒來，他突然想起了庭院深深瓦縫參差的老宅院、當年打醬油的那家副食店、梧桐樹下的老理發店、流水溪上的楠木橋……于是筆走龍蛇迅速勾勒，生怕記憶的閃電瞬間就劃過了天宇。

這是對一座城市記憶的搶救，給一座老城做人工呼吸，延續著城市的一道道文脈，讓它回光返照魂兮歸來。后來，老王和另一個朋友，把這些手工繪圖配上文字，自費出版了一本裝幀非常漂亮的書。老王對我感嘆說，一個人生活在世上，孝順爹娘是起碼的，對自己生活的城市也得要盡一份孝心。老王說完這話，我看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，吞了一次口水，有沉沉的心事釋放落地后的輕松感覺。

我與老王見面，大多是在他家中。沿著那苔蘚漫漫的老巷子，我去他家，老王早早地在家里燉肉湯了，爐子里咕嘟咕嘟響，房間里氤氳著肉香。老王在雕花老木窗下為我煮茶，看片片茶葉在茶水里沉沉浮浮，我倆也不說話，心事若有若無，有次我竟然在沉默的老王面前睡著了。

還有幾個和我來往的老友，比如賣鹵肉的何師傅，辦一本內刊的老侯，做茶葉的老夏，在山里老院子居住的朱二哥……在季節的更替，在雷電的轟響與閃亮之間，我們見與不見，都在彼此的心田里棲息著，毫無負擔地交往，也沒啥功利性的盤算，不內卷不消耗能量，相互滋養著。在這樣的聚散之間，在我們人生的河流之上，悄然擺渡著自己的靈魂。

李世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