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還沒亮時，一點光亮透過門縫隱隱地露出。我知道，母親又在做早飯了。

我聽不見聲響，母親把鍋與鏟的碰撞聲藏得很好。但是飯香已經探到了我的鼻尖，把我喚醒。受限于手藝，母親不會做花哨的菜肴，只會炒飯，但她愿意多花費一些心思。“切點包菜，再打兩個雞蛋，放上玉米粒、火腿腸、胡蘿卜丁。”我能想象母親喃喃念叨著配料的場景，而這一切，都在半小時后擺在了我的眼前。

記得我剛開始工作的時候，連著一周加班，早上根本沒時間做飯，有時連在路邊買早餐的工夫都沒有，只能餓著肚子撐過一個上午。那時我才意識到，一頓在我醒來后就能立刻吃上、營養還比較均衡的飯是多么珍貴。可惜在此之間，我總嫌棄母親做的炒飯不夠上檔次，而偏愛街上賣的手抓餅和奶油面包。為此，還和母親鬧過不少別扭。

母親的嘴很毒，平日里，很難有好聽的話從她的嘴里蹦出來。她的喉嚨里像是常年堵著一團烏云。在天氣降溫的時候，她會說：“再不穿衣服，凍死你活該。”在我生病時，她會說：“怎么沒再高上幾度，難受嗎？就是要讓你長點記性。”在我考試沒考好時，她會說：“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，你要是再不努力，以后沒工作去哪兒要飯都行，別來煩我。反正你也不聽我的話。”但她還是會陪著我寫完作業，檢查一遍后再給我打水洗漱。她也會陪我打點滴到凌晨三點，為了防止睡著，她一直站在我的身邊，注視著點滴，快滴完了就急忙招呼護士。等我醒來時，點滴已經換了兩瓶了。

去年，我撿到一只小貓帶回家，母親看見了，久久地盯著小貓，皺著眉頭說道：“趕緊送走，養你都把我累得要死要活了，我可沒有閑工夫伺候一只貓。”但幾天后，母親就主動陪小貓玩起了逗貓棒，還給我發來了小貓匍匐在她腿上睡覺的視頻，炫耀道：“看看，咱家小貓和我多親呀！”現在問母親，要不要把小貓扔了？她馬上說道：“不如把你扔了，貓比你聽話、乖巧多了。”我竟然有種失寵了的失落感。

前些天，讀到三毛的文章：“我知道，只要我活著一天，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。”想到母親的嘴毒，不禁莞爾一笑。回想這么多年，母親的愛一直很隱晦，說得好聽些，是融入了生活的點點滴滴，直白地講，就是被她的毒舌遮掩得嚴嚴實實。我從理智上能懂得母親對我的呵護，在生活中卻難以捕捉到這份愛的證據，它們散落成一地的細節，在鍋碗瓢盆之間，在臥室廚房的角落，并沒有如礁石、寶塔一般高高聳立成特別的紀念——如新聞上播放的，為我舉起壓在身上的沉重的汽車，或是背著數倍于自己的行李走南闖北為我掙學費。

以至于當我寫贊美母親的文章時，腦海中浮現的，仍是兒時在作文中寫下的那一兩個故事，比如母親頂著暴雨暴雪背我去醫院。當我說給母親聽的時候，她哈哈大笑，“你寫這個寫那個，還不如早上給我做頓早飯呢，睡得比豬還沉。”

轉念一想，母愛本身并不是非這些超出日常范疇的故事才能去論證不可，它不是奇跡，不是豐功偉績，它就像水與電一般，貫穿在我每一天的生活里。只是它不需要我付水電費，也不會讓我因為無償使用而產生占便宜的僥幸或愧疚。而我的健康成長與平安幸福，不都是母愛最堅實的證據嗎？它的偉大，就在于它的平凡。

如今，我很享受和母親待在一起，擺弄花草、逗貓，或者發呆。她閉上眼睛曬太陽的時候，會想什么呢？醞釀一些笑話我的新句子，還是在想明天早上的蛋炒飯，她準備加些什么調料，家里還有沒有存貨？

反正，她肯定不會想，要不要去理發店把她頭上漸多的白發染黑，讓她顯得年輕一些。

李小鵬